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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卖部是阿煌的母亲开的,店面虽然不大,但里面的东西挺全活儿,从小孩子们爱吃的果丹皮、辣条儿到家家户户炒菜做饭离不了的油盐酱醋样样都有,所以去阿煌家的人有老有少,碰见谁都不算稀奇。我去阿煌家的趟数比其他的孩子明显要勤,这倒不是说我口袋里装着充足的零花钱,主要是因为我和阿煌是好朋友,好到可以穿一条裤子的那种。这句话并没有夸大其词,阿煌比我大三岁,体格自然也要大,他穿不下的衣服和裤子不少都给了我,这应该算是“穿一条裤子”的交情吧。小卖部开在村西头儿临街的位置,那里正好挨着一个十字路口儿,算是周围几个村子里人流比较大的黄金地段。阿煌家共有五间房子,朝北朝南各开了一扇门的那间就是小卖部了。除了两口盛醋和酱油的大缸放在了院子里靠墙的位置,小卖部里其他的物件儿都摆在沿东墙立起来的木货架上了。小孩子们来阿煌家买零嘴儿,从来不会沿着货架往南走,因为那些花花绿绿的包装袋都靠北门儿挂着了,南边儿一溜都是烟酒和柴米油盐,只有大人们才会走近瞧上那么两眼。暑假里大人们在地里忙,照看小店的事情就交给了阿煌。那时,阿煌一个人觉得无聊,时常会喊着我陪他一起看店。也就是在那段时间,我认识了大胡庄村来的“酒鬼”胡二。02
胡二来小卖部买东西,不像其他大人一样买完就扭头走,他喜欢在阿煌家讨张凳子坐下,而且一坐就是老半天。胡二不光喜欢坐着不走,嘴里的话也说个不停,时常会搅得我和阿煌看不进去电视,所以我和阿煌都比较讨厌这个爱说絮叨话的胡二。可胡二身上让人讨厌的还远不止爱说絮叨话,最惹人厌的还是他那爱喝酒的毛病。按说,寻常百姓晚上喝点儿小酒解解乏是一件无可非议的事,可胡二喝酒从不分白天黑夜,只要看到了酒瓶子里还剩下酒,他肚子里的馋虫就开始隐隐作痒了,非要将酒灌进肚子里不可,不然就得闹出人命!每次村子里的人看到胡二一个人骑着自行车在田间地头边的马路上晃悠,大伙儿都会止不住地打趣道,“胡二,哪天你变‘酒仙’了,别忘了带咱也发发财!”胡二终究是没能成为“酒仙”。因为爱喝酒,他的老婆带着孩子跑了。可没了老婆和孩子后的胡二似乎过得更潇洒了,“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只要口袋里有了点儿闲钱,他就喜欢往小卖部里跑。一瓶红盖子的二锅头,二两焦脆的花生米,向周围的孩子红着眼睛讨两片“南京板鸭”(一种零嘴儿的名字),一个晌午就这样醉醺醺地过去了。03
我曾经将胡二喝酒的样子学给父亲看,父亲看了后浅抿了一口酒,然后缓缓地说道,“猛灌自己酒,将来肝就不好受了......”可没有人关心胡二的肝会怎么样,就连胡二的老母亲也已经和他不怎么搭腔了。胡二的大哥走得早,老太太本来是指望着这么一个宝贝儿子给她养老送终的,可胡二当真是伤了老太太的心,老太太连过年的蒸馍都好几年没给胡二送了。那两年胡二就像被酒给迷住魂似的,整日喜欢拎个酒瓶子在几个村子里晃悠,有时候手里的花生米吃光了,他就大声捶别人家的铁门。一阵“咣当咣当”之后,胡二有时候能讨来几个糖蒜疙瘩,有时候能要来半根软塌塌的腌黄瓜,当然有时候也可能会听到几嘴骂声。讨来了吃食,胡二自然喜形于色;可即使迎来了骂声,他也抖着肩膀浪笑,好像这骂声里裹着白酒味儿的蜜糖似的,让他听了欢喜得不行!慢慢地,胡二名下的耕地抵出去了,破屋子里的家具也搬空了,身边陪着他的也就只有那辆破败不堪的自行车了。也许是年久失修的缘故,那辆早已生满铁锈的自行车骑起来也有些晃晃荡荡的,好似喝醉酒了一般。每次看到胡二在马路上忽左忽右地打转儿,不少拄着拐棍的老户人家都好心提醒他以后少喝点儿“猴尿”,可胡二却满不在乎地哼哼鼻子。“日子咋过不是过,只要有酒,我就胜过神仙!”看到胡二这副癞狗扶不上墙头的模样,大家都知道胡二这辈子算是完了。可这话大伙儿都憋在心里不敢当着胡二的面说,因为这话还没说完,胡二就瞪红了眼珠子,仰着脖子噘着嘴非要和对方干上一架不可。04
胡二就这样一日日地潦倒下去,慢慢地,他口袋里连买二锅头的闲钱都没有了。为了喂饱肚子里的那条馋虫,胡二开始没脸没皮地赊起账来,那会儿阿煌的母亲不太愿意给他记账——这倒不是说她这人不通情理,而是实在不愿意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好好的大活人被酒给拿翻了。可一旦阿煌的母亲推脱家里的酒卖光了,胡二就没好气地将车子横在小卖部的门口儿不走开,甚至还故意骂几句那些上门买东西的小孩,这一下就拿住了阿煌母亲的命脉。终于,胡二又能在阿煌家买到酒了。而且,每次只要小卖部里说没酒了,他就骂骂咧咧地去推自己倚在墙边的自行车,车子还没推过来,阿煌的母亲就急匆匆地从隔壁房间里取出酒瓶子来了。透明的白酒撞在光滑的玻璃壁上发出的“哐当哐当”的响声,这在胡二的耳朵里简直就是天籁之音,他兴奋得手舞足蹈,比圈里的猪猡听到主人敲食盆子的声音还要欢快!没了现钱的胡二开始在阿煌家拉账了。阿煌家的那本账本我见过,里面密密麻麻地记着各家各户在小卖部里赊的物件儿。一般而言,大伙儿在记过账后,不出两天都会及时还上,可胡二不一样——他不仅有着自己的单独几张账页子,而且上面的字很少用红笔给勾掉。不是今天一瓶酒,就是明天一包火柴,后天可能就是一板儿鸡皮和半斤花生米了,这些账条子密密麻麻地挂在那里,像极了胡二脸上那些怎么也洗不掉的蒙脸沙。印象里,每次阿煌的母亲举着账本子朝胡二晃一晃,胡二都是先往嘴里猛灌一口酒,然后长吁一口气,“妹妹,我胡二你还不知道嘛,不会赖账的!”阿煌的母亲知道这是胡二的大话,他什么家底儿、什么材料儿十里八村的人都知道——那么多的白酒和酒肴儿八成要成为打狗的肉包子了!可阿煌的母亲也没辙儿,这样的人是得罪不起的,万一惹毛了这人,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自己家的小卖部只有关门的份儿,所以只得小心翼翼地向供瘟神似的供着!05
当然,胡二也是要点儿脸皮的人,他也曾想过把自己的自行车给抵出去换点钱儿还账,可人家一看到他那辆除了铃铛不响浑身啥都响的车子,早就扭头摆着手走掉了。那辆车是真破,比胡二身上的旧棉袄还要破,不仅车筐子马上就要掉下来了,连脚蹑子也脱了一个,骑在上面吱吱呀呀地叫个不停,好似马上就要散架了一般。没能找到主顾的胡二干脆不卖车子了,他依旧整日没事干地骑在车子上晃悠,从西南角的大桥到东边的国道,只要看到了人堆他就往里扎,上午在牌场里看看打麻将,下午在小卖部里喝几两二锅头。可是,大老爷似的日子没把胡二养得白白胖胖,反而把他耗得黑瘦起来。对于胡二来讲,脸黑点儿只有一个好处,那就是上面的蒙脸沙再也不扎眼了。蒙脸沙不显了,可脸上的颧骨却高凸了起来,眼窝子也一日日地陷下去,眼神里也失了早些年的精光。“胡二的身子被酒给掏空了......”这是村里老人看到胡二那单薄的身影后时常会念叨着的一句话。那两年,胡二的身子确实是一日不如一日了。他那抓着酒瓶子的手瘦得如鸡爪子一般,喉结也耸得好像能够刺破他那脏兮兮的皮肤似的。从那一天起——胡二因为没扶稳当车把而摔倒在马路边的草垛里,挣扎了好几次都没能把压在身上的自行车给推开,大伙儿就开始意识到胡二再也没有什么精气神,只剩下一副散着酒味的干巴巴的躯壳了。06
读初中后,我就很少去阿煌家的小卖部了,能够和胡二碰面的日子更是不多了。那是初二冬季里的一个周末,我骑车恰巧路过大胡庄的街里回家。在一个破败的院落里,正有几个管事的嘴里叼着香烟在忙来忙去。估计是有人走了。一到冬季,上了年纪的经常会有人扛不住寒,寒风摧枯拉朽,带走了不少村里的老人。可那天走的不是别人,正是得了肝硬化的胡二。是母亲告诉我这个消息的,说这话时,她意味深长地望了一眼墙角煤球旁放着的酒桶,“恁爹肚子里的馋虫,也得好好治治了!”我不知道应该说什么。那时,父亲正在外面刨树,不知道他回来后还能不能讨口儿小酒解乏了,可那晚没等到父亲回家我就已经睡着了。当院墙外响起三轮车的轰鸣声时,我正做着一场不真切的梦,在梦里我拼命劝胡二不要再喝了,可胡二不听,甚至还要扬起巴掌打我。巴掌还没落在我的头上,我就吓醒了。拉开灯,墙角的那桶酒还在,酒桶后面是两块黑漆漆的煤球,远远地望过去像极了胡二那双凹陷的眼睛,我赶紧关灯把头钻进被子里,可睡意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周遭的黑暗像极了团团的酒气,借着煤炉子里闪出来的蓝色幽光,把我推进了无尽的遐想之中......——end——原创不易,期待您的